1

在绿意盎然的森林中，小狐狸偶遇了一个人类少女。
身着绿色长裙的少女跪坐在一棵横置的粗树干旁，小小的头倚在胳膊上浅眠。
起初，小狐狸只敢远远打量这个少女，渐渐地，见少女一动不动的它壮起了胆，在好奇心的趋势下向少女走去。
小狐狸轻巧地跳上树干，来到少女身旁，细细打量她。
亚麻色的秀发犹如瀑布般倾泻在她白皙的脖颈和背后。淡眉下，轻阖的双眼有着细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下，犹如桃花般的薄唇半开着，从中吐出淡淡的刺鼻气息。
这是小狐狸第一次如此之近地接触人类，它想试着触碰少女，却又怕惊醒了她，只得怯怯地坐在少女胳膊旁。
半晌，少女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小狐狸立刻警惕起来退后了几步。她慢慢睁开双眼，灰白色且有些透明的眸子盯着小狐狸。
“——？”她边开口说着什么边向小狐狸伸出手，小狐狸一个激灵跳下树干，跑向了森林深处。

2

小狐狸第二次遇见少女，是在几天之后。
今天，少女并未沉睡，而是倚在树干上静静发呆。
她半阖双眼，忧郁之情从灰白色的双眸中流出。透过枝桠间的细碎阳光洒在少女身上，仿佛落入凡间的星屑点缀在她身上，那副景象美得似虚幻。
小狐狸悄悄绕到树干后，探出头瞧向少女。
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靠近少女，也许是好奇心作祟，毕竟在这个森林中很少会见到人类。
恰在此时，少女也注意到了小狐狸的存在。她不动声色地悄悄挪动，趁小狐狸不备之时，一把抓住了那个小东西，亲昵地搂在怀里。
“————”
突然被袭击的小狐狸惊慌极了，它不安地扭动着欲挣脱少女，然而越是挣扎就越陷得深。而少女却温柔地笑起来，念叨着小狐狸不理解的话语。
“————”
少女身上的鲜花香气和刺鼻的气味混在一起攻击小狐狸的鼻尖，微凉的体温更是让它毛骨悚然。被恐惧感笼罩了整个心的小狐狸卯足了劲，狠狠地咬向少女白皙的胳膊。
“呀啊——！”
惨叫响起的同时，束缚自己的力量也消失了。
小狐狸跳下地，迅速地奔向森林里，溶入晨雾中。

3

“咕呜……咕呜……嘤嘤嘤……”
偌大的森林中，回荡着小狐狸凄厉的叫声。
它倒在一堆枯叶中，左腿被捕兽夹死死咬住，鲜红的血不断淌下，染红了身下的泥土和枯叶。
但是，无论怎般求救，也不会有谁来救它。似有死神站在小狐狸身旁，高举大大的镰刀窸窸窣窣地窃笑着，随时都会挥下一样。
“呀！——？！”
有些耳熟的声音惊叫起，意识朦胧的小狐狸被吓得清醒了几分。
它抬头瞧去，发现前面站着有过两面之缘的少女正俯视着自己。
粘稠的惧意瞬间塞住小狐狸的喉咙，连示威的“呜呜”声都叫不出来。
这个人类来复仇了！
小狐狸的耳边回响起那日少女的惨叫，定是她被咬后，为了报复自己才特意设下了陷阱。
少女垂下眉梢，一脸担忧地蹲下身，伸手去触碰怯怯地瞪大眼的小狐狸。纤细洁白的手指刚碰到血红毛皮的刹那，小狐狸狠狠地打了个寒颤，落叶上的尘土都被震飞起来。
“咳咳、咳……——！”
少女边咳嗽边低喃，轻轻地拍了一下小狐狸的头，似是在责备它。然后，少女用双手抓住捕兽夹，微蹙眉头，使出吃奶得劲儿一样用力拔。过了好一会儿，捕兽夹终于被她那因用力而抖动的双手扒开一条缝。
少女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似是呻吟得低吼将捕兽夹的缝扒大、再扒大，直至那间隙能容纳小狐狸的一条腿。
“——，——。”
小狐狸茫然地看着少女翕动得嘴唇，她的双眸溢出一丝焦急。顺着那焦急的视线瞧去，小狐狸这才发现此刻的处境，它不顾伤口再次被割裂的痛苦，飞快地把腿抽出，同时伤口又被割大，长长的口子直逼脚踝。它痛得悲鸣一声，却坚强地站起，飞奔——但受伤的双腿已无法再动，就这样，没跑几步的小狐狸摔倒在地。
“——！”
捕兽夹合上的清脆响声与少女的呼喊声同时响起，小狐狸懊恼地闭上了眼，等待死神的镰刀落下。它瑟瑟发抖得小脑袋感到一股压力，然而落下的并非刀刃，而是有些凉意地轻抚。
“——。”
小狐狸怯怯地眯着眼，歪着脑袋，一脸疑惑地盯着少女。视线交汇的刹那，少女白皙的脸上漾起了温暖的微笑。
“嘤嘤嘤？”
少女拽住自己的一块裙角，用力撕扯下来，又将其撕成几个细长条。她先握住小狐狸受伤的腿，拾起一小条布，揉成一团去擦拭伤口。
“嗷呜——！嗷！！嗷！”
“——，——，——。”
少女无奈地笑叹一声，将手上的动作放轻、再放轻，但小狐狸仍在嚎叫，仿佛不是因疼痛而叫，而是因恐惧而嚎。
等到少女为小狐狸处理好一切，太阳已然下山。

4

小狐狸被安置在一个铺满干草的小树洞內。养伤期间，少女每天都会来照顾它，她会带来新的干草和美味的食物，还会为小狐狸处理伤口。
她总将小狐狸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坐在他们初识的那个大树干上，轻抚着小狐狸低声吟唱。
小狐狸起初很讨厌少女那瘦弱的大腿，骨头与肉之间仅有薄薄的隔层，还有她身上散发的刺鼻气味。渐渐地，它开始习惯了，有时会在少女坐在树干上时，自动跳上那骨瘦如柴的大腿。
少女日复一日地唱同一首歌，小狐狸永远都听不会听懂歌的内容，但它不但不嫌腻，还觉得那一定是包含了所有温暖的歌谣。

5

今天，少女也准时到了老地方，而本应在那里的小东西却没了踪影，只有一堆证明了那段时光并非虚幻的干草静静躺着。
起初，她以为小狐狸贪玩迷了路，便四处寻觅，但寻了大半天也没见一根毫毛。最终少女不得不叹息着接受了现实——那个小家伙自己跑掉了。
少女丧气地撇下果篮，仰卧在松软的草地上。溢满哀愁的双眸出神地望着湛蓝晴空，在阳光的味道的洗刷下，发白的嘴角渐渐浮现安心的笑，笑容却带有一丝苦涩意味。她阖上双眼，用黑暗暂时忘却一切。
“嘤嘤嘤！”
少女被唇瓣上方传来的叫声与湿热气息惊醒，她猛地睁开眼，一张红彤彤、毛茸茸的小脸映入眼帘——是小狐狸！
惊吓瞬间转变为惊喜，少女立刻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开心地笑。亚麻色的秀发垂在纤细白嫩的肩及墨绿色的衣裙上，勾勒出她美妙的身姿。部分秀发披散在草地上，从高空看来，好似草地上盛开着一朵巨大的亚麻色花朵。
此时小狐狸在转头叼起藏在身后的东西，衔到了少女面前——是一具兔子尸体。
少女骇得一怔，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小家伙的用意。她拍拍自己因惊吓而变得惨败的脸颊，又轻轻拍几下小狐狸的脑袋，柔声呢喃道：
“——？”
小狐狸并不明白少女在说什么，摇了摇尾巴，低下头用嘴将死兔子往少女那儿推了推。
“——，——？——。”
“嘤嘤嘤？”
少女撅起嘴，瞋目而望，与那盈满茫然的小眼睛僵持了几秒，忽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她随手将死兔子拨到一边，一把将小狐狸楼近、揽入怀中，亲昵地抚摸。
小狐狸倚在少女颈间。今日，那刺鼻气味虽还在，却被花香冲淡了不少。听着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它也不禁扬起嘴角，咧出桃花般的笑容。

6

那之后，小狐狸总会为少女带来礼物。
收到动物尸体时，少女都会嘟起樱桃般娇小的唇，斥责似的轻轻拍几下它的头，但次日都会为自己带来香喷喷的肉；收到野果或鲜花时，少女会笑得咧开嘴，那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瞬间温暖了一切，包括周围的空气。有时，她甚至高兴到哼上一天的歌。
有时，低垂眼睑的少女会用泫然欲泣的表情诉说些什么，不时会弓着腰咳嗽几声。而小狐狸只能在一旁干着急，能做到的，也只是去舔少女的手背，认为这样能舔去少女身上散发的刺鼻的味道，味道消失后少女就不会再悲伤、痛苦。
他们无法理解彼此的话语，但仅需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微笑，便足矣。
在那棵初识的树干上，一人一兽共同目睹了森林在春风的呼唤下复苏，在炽热的骄阳下舞动枝桠，在冰冷的雨水中泛黄，在洁白雪花的催促下凋零。

7

凛冬已至，葱郁仿佛是昨日的辉煌，现在的森林，除了柏松那零星的绿意，放眼望去皆是光秃秃的树木。它们高举枝桠，竭力去够灰色的天空，一副祈求的跪拜姿态。大约是上苍动了心，怜悯这些可怜的家伙，便降下了吗哪般的皎皎白雪，来填补褐色枝桠痛失绿意的空洞。
“——。”
小狐狸倚在少女的臂弯中，她贴在小狐狸右耳如梦呓般哼唱着，樱桃小嘴呼出的白气吹暖了毛茸茸的小耳朵。小家伙贴在少女锁骨间，“嘤嘤嘤”地笑出声来。
少女漫步于纯白的世界中，行了很远、很远。好几次，小狐狸都咬住她的衣领，轻拽几下，无声地告诉她：“你走得太远了！这样下去会迷路的”，然而少女总会责备似的拍拍它的小脑袋，大约只是觉得怀中的小不点想与自己玩闹。
陌生的景色从一人一兽身旁经过，但都不过是一棵棵白色的树罢了。薄雾弥漫在空气中，白色的树林在其中若隐若现，渐渐的，小狐狸感到了置身于虚幻和现实之间那特有的缥缈。
“呼呜……呼呼呼……”
“？”
突然间，小狐狸感到耳旁传来急促的喘息声，两旁的树木立刻停下脚步。还未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响起。
“唔、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呜呕——咳！咳咳！”
少女几乎是摔跪得蹲在地上，小狐狸赶忙挣开少女的怀抱，跳下地，仰起头，满是担忧地望着少女。
“嘤嘤嘤？”
少女仍咳嗽着，她紧蹙眉头，脸色更加苍白，几乎没了血色。发紫的薄唇颤抖着一张一合，用力地吸气，上下打架的牙齿“咯咯”作响。她无力地缓缓地趴到雪地上，隐约冒出青筋的双手紧紧攥住胸口，蜷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嘤、嘤嘤！”
小狐狸急得团团转，完全不知所措。过了半晌，它大约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飞快地冲进树林间。天色将暮，那红色的小身影再次冒出，它叼着一颗红彤彤的小果子——大概是从哪个动物过冬的储备粮里偷来的——放在少女的眼前。
“嘤……”
少女依旧铁青着脸，紊乱的气息呼出一团团白雾，那其中似是含有潮湿冰冷的不安。她翕动嘴唇，呻吟着想说些什么。
“……呜……—……”
渐渐的，那呻吟愈来愈小，呼出的白雾也愈来愈淡——直至消失。少女紧蹙着的眉头舒张开来，紧捂胸口的双手也松开来，一只垂在脸旁边，另一只垂在胸前。那懈白的脸颊，露出了孩童般安详的酣睡容颜。

8

被埋在树根下的果实、枯萎到仅剩花柱的小野花、奇形怪状的石头……凡是少女平日里喜爱的东西，小狐狸都会一一衔来，就放在她的身边。
然而少女再未睁开双眼，欣喜地收下那些礼物。

9

赠予少女的果实有很多都已经烂掉了，散发出酸臭酸臭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小狐狸定期会将那些腐果丢掉，然后会轻轻舔少女的脸蛋、双手、脖子、脚踝……只要是裸露出的肌肤，都不放过——只为了舔去那些臭味。到了第二天，它又会带来新的果实，并重复清理工作。
但是，那臭味从未消失。

10

今天，小狐狸也带来了礼物。然而到了老地方后，一位不速之客最先映入眼帘。
那是一匹灰色的狼，尽管骨瘦如柴，细小的眼睛里却透露出表明凶狠本性的凌厉目光。那大家伙围着酣眠的少女转来转去，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贪婪。
——它要吃掉少女！
凭着野兽的直觉，小狐狸马上意识到了这点。它撇下果子，火速冲向少女。
灰狼显然被突然窜出的小狐狸吓了一跳，它当场愣在原地，短短几秒间，右腿传来的尖利刺痛很快唤回了它的意识。它本能地蹬腿将死咬自己右腿的小狐狸甩开，转身扑向倒在雪地上的小家伙。
说时迟，那时快。在灰狼的利爪落下的一瞬，小狐狸倏地跳离，被利爪拍起的积雪打到灰狼自己脸上。恼羞成怒的灰狼加大了进攻力度，而小狐狸总能轻巧躲过。但长时间下来，没什么逃生经验的小狐狸最先体力不支，很快就被灰狼占了上风。
不如说，也许只是灰狼饿了肚子且受了伤，才与小狐狸周旋这么久罢了。
最终，一个趔趄没站稳的小狐狸被灰狼一爪子扑倒。灰狼甚至都没给自己喘息的时间，立刻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猎物的喉咙！
“嗷！”
锐利的牙齿深深刺入气管的痛苦还未消，就忽感肌肉被撕裂的痛——灰狼猛地抬起头，撕扯下了小狐狸的脖子上的肉。
猩红还露白的肉暴露在冷空气中，断裂的小小的血管隐约可见，汩汩鲜血猛如喷泉，瞬间射出。兴许有神明暗中帮助，那温热的鲜血不偏不倚地射入了灰狼的双眼中。
“嗷呜！！嗷呜嗷呜！！”
灰狼对突如其来的意外状况甚是恐惧，它痛得连续哀嚎几声，无意间松开了小狐狸，顾自跳到一旁，满地打滚。
逃离狼爪的小狐狸强忍剧痛和昏昏欲睡的感觉，颤颤巍巍地站起走向灰狼，卯足了劲儿，趁机飞跃而起，一口命中了灰狼的脖子。
被突袭的灰狼痛得连哀嚎都更凄惨了几分，他拼命地跳动、甩头，想要把小狐狸甩开。但越是挣扎，那娇小的牙齿就陷得越深，几乎是嵌进去了一样牢牢固定。
灰狼的挣扎更加猛烈，小狐狸也不甘示弱，但不料想，灰狼甩动身体的同时也挥舞起爪子。就这样，小狐狸被利爪狠狠拍开，但嘴却依然不放松——它撕扯下了灰狼的一块肉。
“嗷！嗷嗷嗷嗷！！！！”
霎时间，鲜红的血从灰狼的脖子里喷涌而出，体力终于不支的它无力地摔倒在地，凄厉地哀嚎，不停地抽搐着。
小狐狸强撑起身子，蹒跚着走向不远处正沉睡的少女，所经之处——洁白的雪地上皆盛开了一朵朵鲜艳的绯红之花。
即便视野越来越昏暗狭窄，呼吸愈加困难，甚至到了无法吸气的地步，它也在坚持爬行。
黑色的小眼眸中，只倒映出少女一人的身影。
临近日暮，小狐狸终于到达了少女身边。
它拨开少女怀中的烂果子，俯下身钻进那积满雪的胳膊下，把头埋在她冰冷的锁骨间，勉强伸出舌头微弱地舔舐。
“嘤嘤……嘤……嘤嘤……”
它的撒娇没能唤醒少女。
小狐狸缩回脑袋，枕在少女那垂在脸边的积了雪的冰冷手掌上，乜着双眼“嘤嘤”叫唤。
果实腐烂的酸臭味、鲜血的铁锈味以及少女身上无法形容的恶臭味一同浸入小狐狸的昏暗又朦胧的意识中。
铅灰色的天空开始落雪，起初，那渺如沙砾的雪花逐渐变得像鹅毛那般大，纷纷落下。寒风咆哮着穿过树林，从中传来一阵阵不息的号哭，还有“啪沙啪沙”的抽泣。
在呼吸停止的几秒前，小狐狸那几乎阖上的双眼轻轻一颤，流出一滴晶莹。

11

“——，——。”
朦胧中，小狐狸隐约听见了有些陌生却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它抖抖小巧的长耳，边打哈欠边睁开眼，而映入眼帘的——
“——！”
“！！”
——是少女。她正屈膝坐在雪地上，自己则是趴在少女的大腿上。
少女见小狐狸醒后，又惊又喜，眼眸深处闪烁着耀眼的光。她举起小狐狸亲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亲昵地抱入怀中抚摸，咯咯地笑着。
小狐狸把下巴搭在少女的细嫩的右肩上，在咯咯笑声的感染下，自己也跟着“嘤嘤”地笑起来。
此时，阳光从乌云间的缝隙钻出，照射在白茫茫的大地以及一人一兽的身上。
暖暖的阳光像是唤醒了森林一般，淡淡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
这一次，少女身上没有任何刺鼻味道或者恶臭味，仅有覆盆子的果香、雏菊的清香，以及小狐狸最最喜欢的、少女独有的、淡淡的体香。

Fin.